便宜而不廉价的杰作

时间:2022-10-11 03:57:55阅读:

B级片对大多数人而言可能是一个贬义词,它代表着粗俗、下流和廉价。实际上,正是好莱坞70年代之前的Double Feature制度使这种在特殊的电影经济体系下诞生的影片成为了璀璨黄金时期的阴影一面——如果影院是造梦机器,那么B级片大多可以被视为极其迷人的噩梦。这种影片一般由大公司(也就是大家熟知的八大巨头)内部专门生产B级片的B-unit或者被统称为“贫民街制片厂”的其他小型制片公司制作。在当时,影院按季度向制片公司租借电影拷贝,为了得到大公司制作的A级片,他们不得不同时租借同期生产的一系列的B级片。而对于“贫民街制片厂”这种专门制作长度较短成本低廉且制作周期较短的B级片的公司而言,走“州版权”的电影销售路线相对更容易获利:这种发行方式在大制片厂制度开始之前就已经在美国建立,制片公司将电影拷贝按照胶片长度计价,直接出售(而非出租)给电影院或特许经营权销售人员(或者公司),购买人员为了获利可以多次播放这个拷贝,但制片公司就仅能从拷贝的初次销售之中获利,因此这种方式并不适合拍长片的大型公司。这样的制作方式实际上给B级片导演相对较大的自由进行一些风格和技术上的实验,因此B级片同时具备两个极端:一边是充满刻意博人眼球的噱头,一边则是强烈的个人美学风格,甚至具备相当的艺术审美价值。

《绕道》的制片公司,制片人发行公司(Producer Releasing Corperation,简称PRC)正是一家这样的“贫民街制片厂”。这家小得可怜的公司,坐落于好莱坞高尔街——小型电影公司和低成本制片人聚集的“贫民街”,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甚至还接手一些从英国引进的电影。尽管如此,PRC依然被视作是40年代好莱坞声望最低的电影公司之一。而就连它隔壁的共和制片公司(Republic Picture Coperation)都能凭借几部约翰·韦恩西部片和奥逊·威尔斯出色的《麦克白》在影史的页脚留下自己的名字, PRC最拿得出手的影片却是一部相当粗糙、阴暗、甚至有点邪恶的B级黑色电影——《绕道》。

但没有人——至少是没有黑色电影爱好者——能够否认《绕道》是整个电影史上独一无二的传奇之作。它的导演埃德加·乌默曾是德国表现主义电影大师茂瑙的助手,因此这部影片毫无疑问逃不开表现主义的影子。漆黑的夜晚公路与雾气弥漫的纽约街道似乎已经是一些老生常谈了,但这部电影从一开始就在挑战这种老生常谈:当男主角,酒吧钢琴师艾尔完成了他的第一段抱怨,酒吧的灯光变得奇怪而不自然,黑影在他身边仿佛是生长出来一样,盖住他的脸,仅留下一双眉头紧皱的眼睛。接着,镜头随之下移,他面前那个咖啡杯突然以一个非常夸张的尺寸跳入了镜头,很明显这已经不是之前那个瓷质马克杯——这个杯子是如此地大,我们甚至能看见杯壁上的木纹。在经历了上一个镜头的黑暗之后,杯子突如其来的惨白以及其不自然的尺寸有着毋庸置疑的视觉冲击力。于是我们明白了,这不是咖啡厅里的那个杯子,这是艾尔眼里的杯子。故事甚至都还没有真正开篇,电影与我们的说谎游戏就已经从这个杯子开始了。电影毫无疑问是从艾尔的视角展开叙述的,漫长的回忆中偶尔插入开头他那黑暗中的双眼的特写,这让他看起来是那么值得同情,然而随着他自己絮絮叨叨的抱怨逐渐展开,以及镜头对我们呈现的信息,我们不得不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坦诚。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他与前往好莱坞找工作的女友的对话,他不断声明自己是因为爱她才想横跨整个美国去找她,然而在那场对话里镜头前只有艾尔对着电话不停地讲话,却看不到电话那头女友的任何回应,根据前面他面对客人的十美元小费露出的失望神色,我们基本上可以确定他这么兴冲冲地想要过去只是为了他女友的钱。像这样似是而非的段落充斥着整个电影,这种主观性极强的回忆倒叙是黑色电影常用的手法,但很少有黑色电影能将这种手法制造的模糊性推至《绕道》这样的极端。即使是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们那个让他搭车的男人查尔斯倒在车外撞上石头而死只是意外,他能开上查尔斯的车,拿上他的身份证明和全部家当也只是因为他不得不这么做,我们都会在心里打个问号:真的是这样吗?

事情在艾尔让一位女搭车客维拉坐了个顺风车之后变得更加混乱。这个女人在车上闭目养神了片刻,突然坐起来,非常凶狠地问:“你把他的尸体扔哪去了?”即使是最过分的蛇蝎美女,也不会选用这么具有威胁性的开场白。维拉是《绕道》传奇性的另一部分,这是个完完全全愤世嫉俗的女人,不愿谈论自己的过去,因为自己已经一只脚踏入坟墓所以毫不介意拉上另一个人在毁灭降临之前大闹一场,不管对方是否愿意奉陪。饰演她的安·萨维奇有一双近似于格洛丽亚·格雷厄姆的轻佻双眼,在整部电影里永远保持着刻薄、狡诈和满不在乎的态度。维姆·文德斯称她的表演比那个年代超前了30年,尽管有些夸张,但这个女角色的革命性不亚于艾伦·拉德在《合约杀手》中首次饰演外表英俊、行事冷酷但暗藏温柔的孤独杀手,这两种角色后来都形成了一种传统,被各种犯罪片一遍又一遍地演绎着。维拉想尽办法敲诈艾尔,但似乎又被反过来抓住了把柄;她尝试诱惑艾尔但又遭到了拒绝;她在旅馆里喝醉,还不停咳嗽,身体虚弱的征兆已经非常明显。接着,她也死了。看起来,被电话线勒死又是个意外,但艾尔的称述究竟又有几分可信呢?最终,因为这两次意外,艾尔的身份被剥夺了,承认他是他自己,将会让他变成查尔斯之死的嫌疑人,而假如承认他是查尔斯,由于在旅馆登记的时候他和维拉是作为夫妻俩住进去的,又会让他成为维拉之死的嫌疑人。因此他不得不徘徊在两地之间,避免有人认出他来。最终,在他的抱怨声中,他再一次走入夜幕下黑暗的公路,有一辆警车停下将他带走。在最后的旁白中,艾尔说,他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一辆车停下来将他带走,这就是命运。但我们依然不能得知,这一幕究竟是否真的发生了。

电影的拍摄本身就与电影以一种狡猾的方式纠葛在一起。埃德加·乌默自称在6天内完成了拍摄,然而她女儿找到了他的拍摄记录,里面却写着14天;据说影片仅花了3万美元拍成,但学者考证之后却发现实际上至少用了10万美元——不过这依然不能改变《绕道》是当时收益最高的B级片之一的事实;影片中有许多在拍摄现场临时修改的情节,很多东西和剧本并不一致,最后一场艾尔被捕也是出于审查对罪犯不能逍遥法外的规定的妥协而另外加上去的。甚至连乌默本人的自述很多时候也具备艾尔的独白的模棱两可和不坦诚性:他说他参与过茂瑙的《日出》等名扬世界的经典电影,但实际上却得不到考证。最诡异的要数艾尔的演员汤姆·尼尔,就像他的角色所言的“意外”一样,汤姆后来因为一次意外杀死妻子被判过失杀人罪入狱,出狱后很快就去世了,年仅53岁。这些幕后趣闻当然也构成了《绕道》传奇性的一部分。

这部电影的复杂性和模糊性对当时而言是一种突破,它更进一步破坏了那种非黑即白的传统价值观和讲故事必然要讲完整个事实,为观众提供真相的戏剧思维。这种打破早在《公民凯恩》就已经开始了,而《绕道》作为一部风格上自由度更高的B级片,也能将这种现代主义的特质变得更加极端,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部电影就和它的女主角一样充满绝望的愤世嫉俗,或者说,一种破罐子破摔。根据许多电影人回忆,黑色电影之所以拥有那么特别的强对比、硬光、大面积黑暗的视觉风格,是因为碍于拍摄条件限制他们不得不想办法在没什么钱的情况下制造出有冲击力的效果,同时,黑暗也能掩盖住布景里的缺陷,某位导演承认,黑暗能让一片空荡荡的背景看起来没那么空。这种策略也是《绕道》所采取的。甚至为了节省胶片,避免重拍,导演将男主角开车往公路前方走的镜头翻转过来复制一下继续用于他开车往反方向走的情节里。而另一个暗示着剧组很穷的信号就是大面积的背景投影的驾驶镜头。这部电影的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是在车上度过的,一定程度上也能算一部公路片,尽管这个类型真正成型还要等到三十多年之后。但最终这场旅途又不得不继续下去,因为主角无处可去,也无家可归——这样被卷进命运的漩涡倒是黑色电影的独特招牌。

黑色电影的故事类型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马耳他之鹰》和《长眠不醒》这样的硬汉侦探视角,二是《邮差总按两次铃》和《双重赔偿》这样的罪犯视角。《绕道》毫无疑问是属于后者。而在罪犯视角里也可以分成有计划犯罪和无计划犯罪,无计划犯罪又可以分成激情犯罪和意外事件,《绕道》也可以归进意外之中。这也是黑色电影作为一种以后现代主义的形式承载现代主义的价值观的艺术的特点集中体现的地方。对于古典的戏剧而言,意外是无法制造好的悲剧的,一切都必须是人为才能体现其意义。而像《绕道》这样的电影通过意外以及其造成的所谓命运将悲剧起因从人的身上转移至人被抛入的这个无意义的世界,带有浓重的存在主义色彩。然而,《绕道》中的意外在角色甚至是观众身上引发了怀疑和猜忌,又让唯一能够依靠和确信的“我”的存在也变得模糊起来,这是主流话语必然会排斥的虚无主义,即使是今天,敢于探讨这个问题的影片一般也会被斥责为没有意义和过于悲观绝望的,在当年当然更不用说。于是黑色电影就大大方方地踏入黑暗之中,选择了成为银幕上的亡命之徒,毕竟总是得有人来扮演恶人的角色,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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